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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主任被一个年轻歹毒的下属抓住把柄,终于决定将柜员毒杀

一个被年轻歹毒的下属抓住把柄,从而让自己和老婆一辈子都将生活在屈辱中的银行主任,终于决定将柜员毒杀,可他拙劣的计划注定了被捕的结局。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个他从小到大都看不起的父亲,却不似他想象中的那么无用。

01

万全已经在办公桌前呆坐了很久。

红褐色木头桌子对面,是一个持续向他控诉了半个多小时的老阿姨,控诉对象一如既往,是该死的柜员吕向阳。这已经是他这个月里第 9 次惹客户急眼,回回都闹到主任办公室里,万全不能不管。

老阿姨来柜台存零钱,五块十块的一大堆,吕向阳不肯收。一是,零钱不像整票那样容易整理;二是,按规定,遇到残币还必须得一张张整理好,登记残损程度方便回收销毁,倒霉的是,零钱里出残币的概率还特别大,所以一般柜员都不欢迎零钱。

即便如此,柜员也很少有像吕向阳那样胡来的,直接把钱塞回传递槽,奔着被监控拍下,被投诉,然后被主人骂,被扣工资去。

万全很头痛,对于他来说,吕向阳不是一般柜员,既不能扣他工资,甚至连骂几句都要下很大决心。并不因为他是什么关系户,或者行长的儿子,也不因为万全天生脾气好,性子弱,而是因为那个原因。

老阿姨已经气得拍桌子,抓住万全的茶杯不放。

万全只好拉住她的手,假意怒斥着吕向阳,决定扣他一年工资。当然是已经提前用眼神向吕向阳示意过了,逢场作戏罢了,还请多多担待。

扣涉事职员工资这种惩罚,用来浇灭眼前老阿姨这种人的怒火特别管用。对于从分配工作年代走过来的老人们来说,工资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存在,事关身家性命的工资受损,相当于操人家八辈祖宗。

打发阿姨出门之后,吕向阳坐在了万全的牛皮靠背椅上,掰了下泄压开关。他舒服地躺着,迎向空调出来的阵阵冷气。

「柜台热死了。」吕向阳半抬眼皮看了眼万全,「重新沏杯茶吧,然后……今天想吃牛蛙煲,加点鸡爪。外卖到了再叫醒我。」

万全照办,然后轻车熟路地出了办公室,锁了门,钻进了营业所里那间尿臊味漫天的厕所隔间。

这半年来,万全几乎把一辈子用来待在厕所的时间都用完了。他不能忤逆吕向阳的要求,更不愿意和那狗逼生生待在一个房间,也不好让其他员工看见他堂堂主任坐在大厅,所以只能来马桶上躲着。

不知道是哪个员工在隔间门板上画了只男性生殖器,正对着万全的面门。如此画面用来形容万全的心情简直不能再贴切。自从他犯下的那个错误被吕向阳撞见,从而被拿住把柄之后,这半年里,他遭受着对方百般的拿捏和羞辱,就好比被这器官强行猥琐。妈的。

啪!

万全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作为一个中年人,被 20 岁的小逼崽子逼到这个份上,太失败了。

不过幸好,今天是这种折磨的终结日。

02

万全坐在自己停在营业所门前的比亚迪里,一只手搭在窗外,泄愤一样狠狠地抽着烟。已经下班半小时,他才看见吕向阳漫不经心地从卷闸门下钻出来,迎着他的车,咧开嘴一笑,露出洁白年轻的牙齿。

吕向阳小跑到车窗边,夺走万全手里的烟叼进自己嘴里。

「今天是上你家吃饭拿钱的日子?」

万全点点头。

「嗐,我用你电脑吃鸡都玩过头了。万主任,你确实是老实人,说到做到不骗人。」

「还不是你逼的。」

吕向阳向万全抛了个调皮的媚眼。

「嗐,见外了。」

按惯例,吕向阳总是坐在驾驶座后的老板位,而万全会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挪一个脚掌的位置,以便给吕向阳带来更加舒适的乘坐体验。

「那些流水单你可收好了啊?」等吕向阳翘起脚,万全盯着后视镜问。

「当然好啊,你给我的钱更多一点,我能收得更好。」

「别闹了,说好这是最后一笔的,付了钱,单子得给我哈。」万全试探着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吕向阳的表情。

吕向阳瘪了瘪嘴,不置可否,他放下手机,饶有兴趣地问:「主任,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你是用什么办法说服那些老鳖子用你的手机号开网银的?毕竟……你要有那样的洗脑术,早就洗脑我不要威胁你了。」

万全叹了口气。

「那些老人常识有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户头还可以开网银。我只是利用手上那点权限,偷偷开了而已。 」

「这样一来,你转账他们也不知道,你等他们上银行查账之前填回去就行?」

「嗯。挪点钱理财赚点利息而已,我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大罪,小吕。」

后视镜里,吕向阳嘿嘿一乐。

「算吧。私开权限,挪用公款 100 万就够判 15 年的了。何况主任,你拿着几十个老人的户头,来回流水加起来是 1364 万整。」

万全的眼神黯淡下来。

「嚯,有那么多?」

「可不。」

吕向阳咂巴着嘴。

「做这种事情,你应该再小心一点的。」

「已经很小心了。用不同的手机号开的网银,好几张 SIM 卡。」

「唉,你那天晚上不应该罚我练点钞的。不然我也不会气不过去你办公室霍霍,把你藏在鱼缸里的 SIM 卡翻出来,是吧?」

「谁说不是呢?」

万全苦笑了一声:「今晚吃小龙虾,苏梅听说你喜欢,给做了五斤。」

吕向阳很开心,趴在万全的椅背上。

「是下的喜力煮的不?」

「嗯。」

「那样好吃。」

03

这是一栋位于老城区的赫鲁晓夫苏联式老楼。

石灰墙皮剥落后,红砖大剌剌地裸露着,好像爆皮之后的肌肉。而粗度不一的黑胶电线在各家各户间穿梭缠绕,像一根根血管。整栋楼,就是一截被时代遗忘而不断腐烂的钢筋尸体。

而万全的家就在这截尸体的六楼。

客厅里,一张四方桌摆在正中,桌子正中又摆了一只不锈钢盆,盛着铺满干辣椒和大蒜的紫苏小龙虾,旁边几盘小菜卫星环绕,这就是「收钱日」的晚餐。

吕向阳一个人占了整条沙发,翘着脚躺在垫子上玩《王者》。而万全、万全老婆苏梅,还有他父亲万中华拿椅子坐在另外三方。苏梅看看万全,万全看看万中华,而万中华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只忙活着把手里刚拔的烟草卷成卷烟,没打算出这个头。

没人愿意提醒吕向阳菜上桌已经 10 多分钟了。

万全的头又痛起来。他张开虎口捏住额角,用大拇指在太阳穴揉了片刻,正准备开口,吕向阳骂了一声「操」,把他吓了一跳。

吕向阳输了,不过好歹是打完了一局,他终于从沙发上腾地坐起来,捉起筷子。

「吃吧都。」

万全赶紧附和着:

「吃吧吃吧。」

端起碗没几分钟,一桌人就听到吕向阳拿筷子敲了敲他碗边的空啤酒杯。倒酒是苏梅的活,可她不愿意。她悄悄翻了个白眼,一咬牙将碗蹾在桌上,又看着万全。

万全不敢回应苏梅的眼神,回应有什么用呢?又不能说不让她给那狗逼倒,惹得他不高兴了,回头不知道又要上什么下流的手段。所以他只是从盆里夹了小龙虾,愧疚地帮苏梅剥起来,意思是,再忍一忍,忍完今晚就万事大吉了。

万中华那边更没话说,他自顾自吃开了,虾壳已堆得碗高。

苏梅叹了口气,提起啤酒瓶站了起来,她在桌底下特意一脚踩在万全脚背上,想让万全知道,自己一个女人,在自己家,在丈夫和公公面前被吕向阳这样的人当服务员使,她心里的痛比万全脚背感受到的只多不少。

苏梅端着酒凑近吕向阳,汩汩啤酒流下,还不到半满的时候,吕向阳的手就搭到了她手背,借着「够了够了够了嫂子」这样的场面话占她半寸肌肤的便宜。苏梅的瓶子已经立起来,表示那就不倒了,吕向阳又说:「再来点再来点。」

苏梅脚下的劲头大到可以把万全的脚趾踩扁。

万全终于忍不下去,抢过酒瓶三下五除二给吕向阳倒满了,说:「别搞啦弟弟,高高兴兴吃一顿,开开心心拿钱走,多好。」

吕向阳嘁了一声,将嘴里的虾壳吐在桌上:「太敏感就没意思了大哥。我做什么了?倒酒而已嘛。」

一旁万中华独自喝酒嗑虾已经默默干下去一瓶,吕向阳看见了,觉得好笑,便拿下巴示意万全:「那大哥给叔叔也倒一杯呗。」

万全没动。

「这么些天同桌吃饭,我看出来了,叔叔是懂事的人。我跟我爸关系也僵,但不至于像大哥你一样,几年了不说一句话。叔叔再不对,也给你们夫妻留了套这么好的房子,对不对?我要是有这么个城里爹,天天供着还来不及呢。还是倒一杯吧,再跪下跟叔叔认个错。」

要让万全给万中华下跪,万全宁愿去厕所隔间待一辈子。吕向阳是在往他痛处撒盐,碾磨他的尊严。一味地忍不行,就改变策略,强势一点。

「不吃就谈正事。」万全咬牙切齿地低吼,几个字像是从喉管深处呕出来,然后他钻进卧室翻了一阵又转出来,将一叠红票子摔在桌上。

「最后一笔 3 万。今天就清了吧?」

吕向阳笑着,抓起那叠钱放进自己的瑞士军刀背包里,然后站起身,拧住万全的领口。他 21 岁,身高 182,肌肉发达。而万全,32 岁,175,啤酒肚,还有微驼背。

「本来是想好聚好散的,现在气氛被你搞成这样,你告诉我怎么清?拿钱走人,不像话吧?之前 30 万算是第一个户头的封口费,接下来,好好准备第二个 30 万吧。」

「年轻人……别太贪了……」

万全被拧得有些透不过气。

「食髓知味!蛀虫!」苏梅忽然凄厉地喊了一句。

吕向阳呵了一声,手上的劲头更大了。

「没有你们这截有缝的木头,怎么会有我这样的蛀虫?我不蛀,能像现在这样活得这么开心?我最讨厌你们这样的城里人,自己不也蛀着城里的资源、城里的红利,还蛀着你们有房的父母吗?要不是靠着城里户口,能什么都不做就有房有户口,想辞职就辞职吗?你们他妈到底比我强在哪,我就想问。什么是食髓知味?已经占了大便宜了,几毛钱几块钱的零钱还要来存银行为难我们这些打工的,这才叫食髓呢。实话告诉你们,你们这一家的髓,我吃定了。」

吕向阳把脸凑近万全,朝他吐了口唾沫:「不仅仅是钱……我更喜欢这种拿捏你们的感觉,很他妈爽,比任何游戏都爽,懂吗?」

万全悲哀地发现,他一辈子都强势不过这个年轻人。

04

「明天上班见。」吕向阳甩下这么一句就走了,留下一房间的狼藉,和绝望的万全一家。

万全的脖子被勒破了皮,苏梅拿毛巾蘸着水帮他清洗。万全忍受着阵阵刺痛,看着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耕耘的万中华。老头可算是吃饱了,他抠搜着牙齿站起身,准备回自己房间,背后桌上留下的,是一堆被他嚼碎的虾壳。

万全心里憋屈,一脚踢了过去,桌子被他踢翻,虾壳带着汁水飞溅到各处,有些粘在了万中华的裤腿上。

「刚才屁都不放一个,现在帮着苏梅收拾一下总可以吧?」

万全直视着父亲——这个没什么本事,在外面窝囊了一辈子,只有窝里横的时候才会硬气一些的老人。

万中华枯站在原地,脸憋得通红。他剥了两个小时小龙虾的手终于攥成拳头,却又在片刻之后松了下来。照以前年轻的时候,儿子这么跟他说话,免不了要上皮带的。

但现在人老了,人老了就有一点好处,知道轻重。就算心里不知道,身体上的羸弱也会提醒他。

「还不是你小子不学好,从外面惹来的祸,是我没教育好。」他嘴上还是不想示弱。

这句话像一根巨大的撞门石,将万全心底的大坝撞开了,多年积攒下来的委屈彻底决了堤。

「这个时候当爸爸来了,刚才怎么不像个爸爸那样,把那狗逼揍一顿?你怕我在外面惹麻烦,还不是怕暴露自己这个爸爸屁用没有的事实?」万全气得笑起来,「这些年都是你在外面惹祸,我惹一回你就受不了啦?是谁以为自己多牛逼,把机械厂的工作辞了,非得去倒卖钥匙扣,赔了个底掉,自己没事人一样,还得我妈卖十几年串串补亏空?是谁在我上大学的时候,非得去我们学校食堂承包小档口,结果搞出食物中毒,自己拍拍屁股回家,害我被人戳了四年的脊梁骨?又是谁在我妈得癌的时候,在外面开车把人撞了,把救命钱给赔出去?哦,我妈说她怕疼不想治了你就相信啊?她还不是想给你留下这套房子?她真傻啊,那会儿外面的人都说你在外面跟其他女人胡搞不管她,她都不信,我看就是真的……」

万中华赶紧打断万全:「这你可别瞎说,我可没闯过这样的祸。再说,我去外面闯还不是……」

「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是吧?可闭嘴吧。」万全骂着骂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蹲在了地上苦笑。

「真可悲啊!」

他把头埋进膝盖。

「真可悲,我挪用公款之前,用来说服自己的话也是你这一句:『我他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可真是个好榜样,我可真是学得好。」

万全突然的自嘲让万中华和苏梅都愣住了。

良久,苏梅推了万全的脑袋一把,捂着脸,为自己感到委屈。

「我没逼着你买房啊,一个字都没提过。」

万全抬头看了苏梅一眼,愧疚地环住她的双脚。

「不关你的事。是我再也不想住他的房子、受他恩惠了。好像他让我住了这套房,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觉得自己尽过父亲的责任一样,我不想这么便宜他。所以才这么着急要捞点钱。」

不然,就会时时控制不住地想——要是万中华突然离家出走,或者离开这个人世就好了——万全是为了压制自己心里这些可怕的想法,才这么着急要搬走。这一点理由,他终究不能说出口。

万中华一字一句地听完,没有如万全想象的一样暴怒、狡辩,而是点了根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几个字:

「自己没本事买新房,想捞偏门,这下舒服了吧?接下来可怎么办哟?」

字字诛心,万中华这样的父亲说话总是这么少,却刻薄,尤其是对儿子。

05

是啊,可怎么办哦?

万全一夜无眠。睁眼之后又是面对吕向阳的一天,所以他根本不想闭眼。

再加上,苏梅告诉了他一个令他五味杂陈的消息,她怀孕了。

也高兴过几分钟,但随后就想到,他们家多一个人又怎么样?无非是多一个沙包让吕向阳肆意蹂躏而已。被吕向阳这样危险的人抓住把柄,他们家不会有出头之日,关键是那狗逼年纪还轻,熬也熬不死他。

「不想拖着你了,要不我们离婚吧?」万全脱口而出。

他没有等到苏梅的回应,低头一看,苏梅已经在他的臂弯里睡着了。他只好叹了口气,拉过毯子帮苏梅盖上。

万全不知道,苏梅在被他轻轻移到枕头上的时候,趁机翻了个身,掩盖掉了即将掉下来的眼泪。

这一晚,万全做了个梦——

他梦到在法庭上,自己坐在被告席。

律师传证人,红漆大门打开,进来的是吕向阳。

万全眼见着吕向阳一步步登上证人台,紧张得嗓子发干,似吞了一团岩浆。

吕向阳开了口,指证万全中饱私囊,挪用公款,书记官等着记录,却没听到半点声音。所有人看向吕向阳,他捂住脖子痛苦万状,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他很急,掰开嘴去抠却抠不出来。

在梦里,万全的视线透进了吕向阳的嘴巴,一直看到了他喉咙深处,那里塞着一团棉花。殡仪馆里处理死尸,会在耳朵、鼻孔、嘴巴、肛门里都塞棉花。

是了,只有死人才打不了小报告。

06

万全决定下毒。

吕向阳的点钞技能一直达不到营业厅要求的最低标准——10 分钟内拆、点、捆 20 把——他连 10 把都够呛,所以每周五下班后都会被要求留下来操练一个小时。

他练习的时候有个大部分柜员都有的坏习惯——不用蘸水盒,而是蘸自己的口水。

所以,只要在他使用的练习钞上涂点毒药,比如百草枯之类的烈性毒药,只要蘸口水的次数够多,就会死。

有了想法之后,接下来的几天,万全默默地准备着自己的杀人计划——

他先是去了树木岭农贸市场买到了百草枯。为了验证它的毒性是否达标,他在万中华种在阳台上的烟草上做过实验,稀释十倍洒上去,过夜死。

然后,他放了一捆练习钞在公文包里,被吕向阳赶到厕所隔间的时候就拿出来,拿棉签蘸了百草枯往面上一张张涂满,每天能涂个几十张。进展太慢就带回家,躲在厕所里继续。如此辛苦了四五天,10 把 1000 张钞票就都成了杀人凶器。

正式把练习钞交给吕向阳之前,周四晚上的那顿晚饭万全吃得特别用心,每一粒米都能品出甘甜来。他第一次没有在饭桌上跟万中华吵架,也对万中华每天除了吃饭上厕所就是躲在自己卧室抽烟、听花鼓戏、研究象棋棋谱这样无用的老年生活不再鄙夷。

万中华这几天也消停了很多,一手筷子一手酒杯,只管吃菜,安安静静地,远远地坐在万全夫妻对面,吃完了,抹干嘴就走。

万全发现,普通人在杀人前,都会变得通透许多,就跟死前能变得善良许多一样。他拿塑料袋装好那 10 把钞票放在明天上班的公文包里,然后好好洗了个澡。床上他又尽兴了一回,把这场充满告别与留恋的性爱当作真正的最后的晚餐。

07

周五,主任办公室。

那 10 把毒钞已经被万全早早地从塑料袋里拿出来,工整地码在抽屉深处。它们好像宫斗剧里的毒妇悉心照料的马齿苋,等待着被收割、被使用。

临近上班点,大厅里陆续来了几个柜员,有的在签到做清洁,有的刚开了机,有的则从库房里领好了现金和票证。万全把办公室的门打开一条缝,瞟出去,吕向阳的位置还空着。

他一般都会晚个几分钟,这是他这半年里提醒万全把柄到底捏在谁手里的方式。

万全瘫倒在高背椅上,双腿因为紧张不自主地抖动着,他最后一次拉开抽屉看了一眼自己「培育」的毒钞,然后脸色一沉,一咬牙,从一旁资料架拿出了考核表,在吕向阳的名字后写了个「加练」。

等今天下班,就可以彻底将吕向阳这只蛀虫毒死了。

可整个上午都没有等到吕向阳来上班。万全有一个瞬间怀疑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吕向阳神通广大,已经知道有人要害他的消息。但可能吗?他是髓里的蛀虫,又不是肚子里的蛔虫。

犹豫再三,万全终于决定给他打电话。

没人接。

到了中午,吕向阳的位置依旧是空的,坐吕向阳隔壁的柜员小李到办公室跟万全告状,他衣着整洁,规规矩矩,一副年度优秀柜员的模样。

「主任,这小子也没打个电话来请假?太过分了吧?」

万全眼神闪烁:「是啊,他跟你说过为什么不来吗?」

「那倒没有。我就是替您生气。」

「谢谢。吃饭去吧,我问问。」

电话响了很久,嘟嘟声像巨炮一声声轰进万全的胸腔里。

「喂?」

这回有人接。

「……喂,怎么不来上班?」

「……这边是雨花区公安局董小景,你是吕向阳什么人?」

万全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主任。」

「是这样,吕向阳今天上午被发现死在家里,我们正在调查。」

万全的手机差点脱手。

「啊……被人杀了?……我的意思是怎么死的。」

那边愣了一刻。

「触电。」

「触电……那……是意外?」

「正在调查。」

挂了电话,万全生生愣了 10 多分钟,他的手像是身体上多余的器官一样,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一会儿摸出手机,一会儿又去提茶杯,已经分不清是出于害怕还是激动。

终于,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拉开抽屉一看,那叠毒钞还静静地躺在那里。自己还没动手,吕向阳就死了。

「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吧?」

08

刚进门,万全就瞥见餐桌边坐着沉默的万中华和苏梅,他俩中间摆了杯白酒,气氛跟往常有些不同,这个点,苏梅应该开始做饭了,而万中华不到饭点是绝不会出卧室的。

见万全进门,苏梅搓了搓手站起来。

「今天回挺早啊。」

「嗯……」

万全对上了苏梅闪烁的眼神,不禁问:「你俩干什么呢?」

「我去做饭。」苏梅赶紧往厨房走,只留下一句,「爸想跟你谈谈。」

谈谈?从小到大,万中华从来没主动提过要谈谈,万全也压根没遇到过这种状况,更多的是,他妈妈跟他说「你快跑,你爸又喝神经了,要打你。」所以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只是追着苏梅进了厨房。

「怎么回事啊?」

苏梅抓起一把芹菜低着头择起来。

「哎呀,你听他说吧。」

客厅里的万中华叫起了万全的名字。

「你来。」

万全没理,只是戳了戳苏梅的腰:「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知道。吕向阳死了。」

苏梅的头栽得更低了,身子甚至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万全愣住了。

「你怎么……」

他还没问完,万中华的呼叫又响起来。

「万全,你来。」

苏梅拿胳膊肘捅了一把万全,介乎于哀求与生气之间,说:「哎呀,你去!」

万全之后转到了客厅。

「我知道你在准备杀吕向阳。」万中华开门见山言简意赅,万全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瞎说什么?」

「我那盆烟草就是你毒死的吧?稀释得不够,能闻到百草枯的气味。」

「本来想替你杀杀虫,没掌握好度。」

万全一屁股坐下来,开始编瞎话。

「你别跟我搞这套。」

万中华的语气就好像 10 多年前,抓到万全犯了错,看透他的谎言一样。

「厕所篓子里有根棉签,蘸了毒的。还有,你包里那东西,拿家里来干吗?不是往上面抹百草枯?还说什么杀虫呢。」

万中华惊呆了。

「你翻我包了?」

「用得着翻?看鼓瘪就行。我猜里头装着练习钞。」

「……」

万全不再说话,可他的表情里满是困惑。他第一次意识到,万中华的脑子比自己想象中要灵活多了。

「你刚去银行上班那段时间在家里练过点钞,那东西掉墨,黄的绿的,跟棉签上染的色一样。」

万中华叙述得平静而缓慢,他一辈子没在儿子面前说过这么多话:「所以你说,连我都能在你身上找到这么多漏洞和证据,你杀人,公安能查不到你?见鬼了吧。杀个该死的人,再把自己折进去,你这叫得不偿失。」

「所以——」举起酒杯,一口下去,万中华咂巴着嘴压下酒气,「我替你杀了。」

空气一瞬间凝固了。

万全皱着眉,万中华这些年在家没少吹过牛,拿杀人这事吹牛,怕不是老糊涂了?但他很快看见了万中华手心里那个新打起来的水疱。

「什么时候杀的?」

「昨晚上。你俩睡着觉,后半夜我去的。」

「怎么杀的?」

「电,拆了他们家排插,引两根电线出来,电死的。」

万中华回头指了指电视柜上一只步步高百货的白色购物小袋。

「你的钱和票据拿回来了,他挺节俭的,没花多少出去。」

万全从购物袋里掏出来 30 把钞票,其中只有一把扯开过纸环,少了十几张。之后,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这才彻底相信了父亲替他杀了人这个事实。

「……为什么?」

「这件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怪我没为你办过事?帮你这个大忙塞住你的嘴。」

万全愣了半晌,他其实是不太相信自私了一辈子的万中华会突然变得无私起来的。不过他脑海里有一个更大的担忧压过了那一丝丝的怀疑。他激动地站起来。

「万中华,你又吹牛逼,你以为你就不会留下证据?到时候警察查过来,你是替我坐了牢,可他们问起为什么要杀人,还不是会把我的事抖搂出来?」

「哎呀,放心吧。我都想好了,还真就查不到我头上,公安以为是自杀。」

09

雨花区派出所。

葛仲办公室里烟气缭绕,烟源来自桌上盛满烟屁股的烟灰缸。旁边一台小投影发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穿透浓烟,将现场勘查到的照片投在白墙上。

照片里,吕向阳穿着篮球短裤和白背心僵直地躺在沙发上,后腰和耳背各有一处直径大概 5 厘米的焦化电灼伤,耳朵被烧得缺了一块,露出软骨。

坐在对面折叠沙发上的年轻警察董小景端着电脑,认认真真地说:「自杀时间初步判断是凌晨 2 点半。那个点,对面楼有个晚睡的老人从窗户里看到了吕向阳家的电灯闪了好几下。」

「记那么准?」

「对。老人家睡眠浅,那个点还没睡。整个对面楼又只有吕向阳家亮着灯。」

葛仲点了点头,他夹着烟,眯着眼,习惯性地打了个响舌。

「还是觉着怪,用电自杀,这么多年了,你见过一例吗?」

小董抓了抓头发:「除了这个,没有了。不过,现场您也看了,挺干净的,没有外人。为了不短路,他把外边的电表空气开关用指甲钳抵住了,自己用的指甲钳。然后……最关键的是,门窗都关着,里头还落了链条锁。那链条锁锁头装得很远,门打开的时候只留了一条小缝,从外面是伸不进去手挂上的。我们接到物业报警之后,用设备在门上开了个洞才进去的。」

小董所说的链条锁在照片里有特写——

小拇指粗度,套着胶圈,固久牌,岳钢钢厂出品。看起来确实牢固而永久。但葛仲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永久的,除非是恨。

「尸体上有什么发现?我说的那片污渍,老方那边有什么结论吗?」

说到这个,小董有些脸红,他划拉着触摸板,将老方发来的图片点开,镜头对准的是吕向阳的裤衩正中一片深色的污渍。

「不是精液。是沐浴乳没冲干,也没仔细擦,洗完澡积在包皮……时间久漏出来了。」

「是舒肤佳柠檬味沐浴乳的味道吗?」

「啊?」

「他用来洗那里的沐浴乳是什么味道?我叫老方查了。」

「哦,老方检测的是配方。他用的舒肤佳柠檬味洗的身上,用多芬牛奶味洗的那里。在他卫生间发现了这两个牌子的沐浴乳。」

葛仲又吸了口烟。

「所以嘛……洗澡的时候谁会特意用别的牌子单独洗那里?……你会吗?」

小董的脸更红了。

「其实……会,不过我用的是专用的清洁液,叫采乐……」

葛仲正准备吐出烟圈,被小董的回答惊到,变作哈的一声,把自己呛到了。

10

葛仲刚打开家门,就被他妈挡在门外。

葛母着急而小声地说:「你爸又犯糊涂在磨牙刷了。你先别进来吧?」

「没事,不还有三个月吗?」

「还是小心点。」

葛仲的老爹葛大军年轻的时候开 KTV,比一般的 KTV 老板都赚得多,因为他允许自己的小姐贩毒,跟出台一样抽成。那会儿葛仲刚上高一,梦想是当警察,正是热血澎湃又叛逆的年纪。他暑假在家发现葛大军状态不对,便自己安排自己「潜伏」进了 KTV,取证报警,一举端掉了他爹的毒巢。

葛大军因为容留吸毒和知情不报被判 10 年,出狱后已经是 50 多的年纪,又过了 5 年,早早地得了老年痴呆,而葛仲已经是刑侦大队长了。

老年痴呆的葛大军,记忆回到了自己刚刚坐牢时的 33 岁。那会儿他在牢里整日痛恨着儿子葛仲,做好了有机会出狱一定干掉他的打算,所以趁狱警不注意藏了支牙刷,每天偷偷把它磨尖。

在葛大军的记忆里,他因为表现良好,顺利通过审查,还有 3 个月就可以出狱了。

厨房里传来葛母呵斥的声音:「26175,你干吗呢?」

接着一阵丁零乓啷声响起来。

葛大军紧张兮兮地回答:「报告!拉屎!」

等在门外的葛仲无聊之中撕起了门上贴着的广告单,开锁、送奶、送燃气……听到门里的这些声音,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他的视线就落到了自己家的门锁上。

这扇门也上了链子,一个个钢环相连,与吕向阳家的并无二致。因为年代稍微久远些,套住链条的那一圈橡皮套已经剥落,所以可以看见圆环的接头咬合处有些错位。

葛仲的视线像是可以打弯,跟随思绪绕着那错位的咬合转了好几圈。

确实,这个世界上除了葛大军对自己的恨,没有什么是永久的。

11

葛仲掀开吕向阳家门口的警示条进了屋。他蹲在门边,小心地将链条锁上护着链条的橡胶套撸到一侧,钢环一个个呈现在他眼前。

他收紧视线一个个查看,靠门框一侧第 7 个环的咬合处,严丝合缝。

但是是新焊接之后打磨出来的,表面光滑,比别处都要亮一些。

凶手在杀了人之后,关闭所有窗户,链条锁正常挂好,将皮套捋到一边,之后将第 7 个钢环铰断,顺利出门之后,再用工具把环接上,皮套归位。一个人为的密室自杀现场就打造完毕。

葛仲不禁打起了响舌,这位凶手真是个能工巧匠。

走廊尾头的强电箱被掀开,这一层四家住户的电表全在里面。

葛仲找到吕向阳家的那只,重新检查了一遍。小董之前查到吕向阳自杀前用指甲钳抵住了空气开关,所以电表盒的下端和开关按键上确实分别留下了一个半月形和两个对称的小楔形的痕迹。

葛仲捻灭嘴里的烟,拿蘸了烟灰的指头在开关上下各抹了一把,那对楔形中间原本看起来平坦的表面,在烟灰的铺排下,现出一个小小的针洞,半月形下则是个条形痕迹。

凶手在进门之前就决定了杀人,所以提前用自己带来的东西抵住了开关。之后,为了制造自杀假象,才找了吕向阳用的指甲钳替换了先前自己的东西。

凶案调查程序马上开启,三天之后,小董和其他同事带来的走访的结果全部归拢在葛仲办公桌上。

吕向阳年纪小,刚入社会,可以说还是个大学生末尾的状态,所以社会属性没有沉淀下来,葛仲带着小董把吕向阳的社会关系捋了出来,简简单单几条线,没占多少墙面。

吕向阳老家不在这里,来市里工作不久,交往的人不多。他还没找女朋友,情杀够不着。刚在市里落脚不久,除了工作上的小摩擦,还来不及跟谁结仇,仇杀也很勉强。要说劫财,他家里除了他自己的命,凶手似乎什么都没拿走,并没有翻动过的痕迹。或者说,翻动过又复了原,没办法确定。

这种哪哪都不沾的调查结果被葛仲戏称为皮球,意思是,一般的调查结果就算再差,也能有个线头让他往下捋,可眼前这个,各方各面光得像皮球,没地方下手。

综合看下来,吕向阳的社会关系主要还是集中在他的单位,商业银行雨花区营业厅。

第二天,针对营业厅的二次摸排中,柜员小李向葛仲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吕向阳因为工作能力低下,经常给营业厅惹麻烦,每次都是同事,最主要还是主任帮他擦屁股。

「万主任就是太好说话了,要是我早就把他开除了。现在他死了,万主任恐怕也是松了口气。 」

「万主任,叫什么?」

「万全,万主任。」

办公室里,万全刚刚用湿纸巾把之前暂存过毒钞的抽屉擦了第 10 遍。他细细闻,包括那只已经被苏梅在家洗过好几遍的公文包在内,百草枯那种特别的氨水味已经淡到几乎没有。

葛仲敲门的时候,万全已经恢复了上班的状态。他端坐着,为了掩饰眼神中的紧张,死死盯着电脑上的 Excel。

葛仲只是把门揭开一条缝,让自己的脑袋钻进来,开玩笑似的说:「万主任装得挺像样的,是知道有警察要进来了吧。」

万全心里一咯噔。眼前的警察不是他和万中华想象中那样威严认真甚至古板的那种,反而有点……不正经?这就是万中华所说的计划过程中难免遇到的变量了吧。不过这个变量他尚且应付得来。

万全尴尬地笑了一声,连忙站起身迎上来。

「警察同志别开玩笑了,忙死了都。营业厅死了人,一层层应付上级,希望理解。」

「小领导不好当啊。」

「可不是,难死了。」

葛仲在万全办公室里踱着步,老鹰一样四处嗅探,不一会儿就探到了万全身上。

「那……6 月 5 号那晚你在哪?」

「6 月 5 号……」万全弯下腰,装模作样看了下台历,「是上星期四啊……晚上,在家啊,看了电视剧,然后就睡觉了。」

「谁能证明啊?」

「我老婆,还有万中华。」

「万中华是谁?」

「……我爸。」

「爸」这个字万全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了,乍说出口,多少有些生疏。

「怎么,跟你爸关系不好啊?」

万全一愣,这警察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看人比自己准多了。他掩饰住慌张,赶紧说:「也没,就是……不怎么说话。大家都这样,不是吗?」

「是,我爸跟我关系也不好。」

「关系好的少。」

「是啊。那我哪天可以找他谈谈?」

「找我爸?」

「嗯。」

「……随时啊。他在家养老,不出门的。」

「好啊。」

说话间,葛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绕到万全身后,忽然把双手重重地压在他肩膀上,万全直起身子,承受住了重量。

「我有你家地址,随时过去。近段时间不要跑远了。」

「知道的。」

万全点点头,随着葛仲松开的手松了口气,就在他认为自己表现得当之时,眼角忽然生出一股剧痛,痛得他无法自控地眯住了眼睛,弯下了身子。

等他恢复过来,再睁开眼时,葛仲的脸离他只有几公分,像物色到山羊的鹰一样从空中俯冲下来。

「角膜发黏,白色角化,边缘红斑。」葛仲扒开万全的眼角研究着,「兄弟,你这是毒性过敏啊,最近接触过有毒物品?」

万全脸上攒了半个多小时的劲头肉眼可见地卸了下来,这一点也被葛仲看在眼里,他怼住异常又说:「我看像百草枯。之前跑一桩喝百草枯自杀的案子,就拿着那瓶子往里瞅了眼,没几天我眼睛也像你这样了。」

「……没有,最近就是太累了。」

「是吧。」

因为屡屡发生喝药自杀的事件,这几天百草枯的流通被严格管控,全市范围内允许贩售的只有两大农贸市场。

当晚,葛仲就叫小董把两个市场的所有监控都调了出来。两个人比对着车型和人脸,很快,在树木岭的一家农用药剂店里,发现了万全出入的身影。

葛仲认为,城里人很少有购买百草枯的,用处太少了,像万全这种坐办公室的就更没有购买理由了。即便百草枯不是吕向阳最终的死亡原因,但它的出现,是带着杀意的,足以说明万全有着某种杀人意图,至于他最终真正实施的杀人手法是什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12

电视上播放着老版《三国演义》,茶几上摆着没人动过的西瓜。

苏梅紧挨着万全坐在沙发上,另一头,是正抽着卷烟的万中华。葛仲习惯性地在客厅里游荡,而小董则坐在单人椅上记录着这场家庭审问。

「所以那瓶百草枯现在在哪?」葛仲游荡到了电视柜旁,转过身来盯着万全。

没待万全张嘴,苏梅应声起身。

「我藏起来了。」她跑到阳台,从一双破雨靴里掏出了那瓶用餐巾纸包好的百草枯,毕恭毕敬地交到了葛仲手里。

葛仲有些惊讶,看了眼苏梅,又扫了眼万中华。

「所以你们都知道他买了这个?」

苏梅和万中华相继点点头。

「他要杀人,你们也知道?」

话赶话,夸张,与一惊一乍式的审问,是葛仲的偏长。其实以目前的发现,还得不出万全买百草枯就是为了杀人的结论,但用葛仲的话说,「问问有什么,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比如这一次。

听了葛仲的问话,苏梅脸上现出纠结的神色,她不再说话,把问题抛给了万中华。

万中华夹走嘴里的卷烟,咳了两声。

「嗯……知道的。但他是有苦衷的,警察同志。」

收获大了,葛仲笑起来:「世人皆苦,谁活在这世上没个苦衷呢。所以,你儿子的苦衷是什么?」

万中华沉吟着,声音小到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啊?」葛仲凑过去。

「他恨啊!」

万中华突然的大声把万全吓了一跳,万全似乎刚明白自己此时的处境,他捂着脸,痛苦地栽下头去,一副已经认罪的姿态。

小董已经打算把手铐掏出来了:「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们知道吗?你们既然知道他要杀人,为什么不阻止?」他拿眼神向葛仲请示,是不是铐回去审。

葛仲觉得不会这么简单,没有回他。

果然,万全抹了把眼泪抬起头来,说:「幸亏没酿成大错。」

「人都死了还不算大错啊?」小董不明白他的意思。

万全、苏梅、万中华三个面面相觑,也不很明白小董的意思,双方似乎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万中华急急地站起身,说:「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死啊,只是刚吸了几口,他就后悔了,把烟抢了过去。」

「是啊,他最多……就是不懂事,一时冲动……」苏梅也站起来。

葛仲琢磨半天才缓过神,问万全:「你买百草枯是想杀你爸?」

万全茫然又痛苦地点点头。

葛仲的脸变得铁青,「为什么?怎么杀?打算什么时候?」

「恨他对这个家屁贡献都没有,只知道往外掏家底,恨他把我妈丢在医院不管,让她跳了楼。这是为什么。怎么杀?下毒,他喜欢卷烟,常叫我把营业厅不用的练习钞带回来给他卷烟用,我就在纸上涂百草枯。至于什么时候……就是 6 月 5 号的晚上。」

「吕向阳死的那晚?」

「对。」

万全发现,听着自己倒豆子一样的坦白,葛仲的态度并没有多少动摇。他知道,正如万中华所说,他所有的说法都需要实证,才能让葛仲信服。

「所以,拿什么证明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葛仲问。

「我这里可以证明。」万中华突然开了口,他的嘴再没有闭下去。

他的舌下、食管口周的黏膜脱了几片,分布着暗红色的溃疡,正是百草枯浅表中毒的痕迹。

13

时间回到 6 月 6 日,吕向阳尸体被发现,以及万中华向万全承认杀人的当天。万中华告诉万全和苏梅,他将吕向阳的死亡现场伪装成了自杀现场。

万中华早年间在机械厂做操作工的那段时间,并不是万全以为的游手好闲。实际上,万中华很有些真才实学,年年被评技术标兵。当时有老板看中他的技术,找他一起做公司,卖钥匙扣。一开始赚了不少钱,不过后来那个老板去澳门赌博把公司给输没了,而万中华帮他背了不少债,只能在外面躲着,才有了后来万全看到的万中华不管不顾,母亲卖串养家。

总之,万中华想说的是,自己完全有能力切断链条再焊接上,制造出密室。

「但一定还不够。」他又说,「用家里的电自杀毕竟是一件不常见的事,公安一定不会轻易接受这个现场。我们要做第二手准备。」

万中华看着万全。

「假设他们发现不是自杀,一定要找出凶手,他们会先摸排。虽然你已经尽量不让人发现了,但你们银行一定有人看出来吕向阳跟你不对付,公安就会查到你身上,然后很快就会发现你去买过百草枯,然后就会查到你挪用公款的事,所以,要撇清你的嫌疑,就得先解释清楚你买那玩意儿干吗。」

「我就说用来除草啊。」万全抓破脑袋依旧想不出别的方案。

「你把我当傻子我不怪你,你把公安当傻子,那是自讨苦吃。再说,别人不了解,你爹我还不了解,你从小到大就不擅长撒谎。」

被万中华教训了,万全有些气恼起来。

「你意思是直接说是用来杀人咯?」

「对。就顺着公安的判断,说一个除了吕向阳之外,你最想杀的人。」

「谁?」万全的眼神闪烁起来,他脑海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我啊。」万中华索性自己说出来。

空气变得沉闷而黏稠,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苏梅对万中华的自知之明有些不忍,「爸……」她搀住他的身子。

万中华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知道你在很小的时候就希望我消失,对吧?这很正常,也很好。公安问起来,你能回答得自然顺畅一点。」

万中华从万全那摞毒钞里抽出一张,慢慢卷着烟丝,等待儿子的回答。

万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老全家福,那里面,他没站在中间,而是靠着母亲另一侧,离父亲更远的位置。

「是。」他回答了,更像是赌气。

万中华愣了几秒,很快恢复过来,笑了笑。

「嗯。很好。这样一来,你杀吕向阳的意图就转移到我身上了,原来的动机就隐藏掉了,公安也不至于查到你挪用公款。」

万中华手里的烟已经卷好了。

「光说说还不行,他们需要确凿证据。我们得给他们留一个。」

苏梅不明就里。

但万全已经看到了万中华手里那枚毒钞卷就的烟。

「别。」这回万全摁住了他爸的手,「没必要这样吧?」

万中华很坚决:「这回你相信我。」他扒拉开万全的手,把毒卷烟放在口中,点燃。

14

「我抽进去了一口,但……」

万全抢过万中华的话:「但我后悔了,非常后悔。孩子恨自己父母,恨到想杀了他们,最多也就心头想一想。真要实施的时候,好难受,这……你们能理解吧?」

万全寻求葛仲和小董的理解。

葛仲倏然间想起自己当年报警举报葛大军的那天,挂了电话,他蹲在公用电话亭里半天站不起来,好像有人把自己胸脯里所有的东西都掏了出来。

「有人是真难受,有人是害怕制裁。说不准。」葛仲收拾好思绪,继续刺激着万全。

万中华听出葛仲的意思,连忙护住儿子:「他是真后悔,赶紧把我的烟抢走了。我当时特别生气,但想一想,孩子也是压力大,难免冲动。关于这一块的法律规定啊,我也查过。这叫具备自我反悔意图的杀人未遂,又取得被害人原谅,判得轻的,一般是一两年,缓期,对不对?甚至可以当作家庭纠纷。」

葛仲没有接万中华的话,盯着万全。

「你害你爸是在 12 点前,12 点之后说不定又想害吕向阳了。这不冲突。」

「我那天心烦,跟我爸吵了架之后就出门了,在清吧待到快天亮。你们可以去调那天清吧的监控。」

万全出奇地冷静,既然已经主动提出可以调监控,那就不像是说谎了。

好不容易捋出的线头就这么断了,葛仲心里烦闷。一个人死了,这人死亡前几天身边正好有人在做杀人准备,事情不会这么巧,他隐约感觉万全,甚至是这家人都是有问题的。可他们的口风很缜密,特别是万中华口腔里生出的白膜,那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万中华还在担心万全是否会被判刑的事。

「我觉得就是家庭纠纷,公安同志。」

「这个我们会先立案,然后联系检察院,由他们判断是不是提起公诉。」小董替葛仲回答。

「啊?真要判刑啊?」

苏梅说着眼泪又要下来。

小董的语气软了些:「……不一定的,一般如果是家庭纠纷,教育教育就行了。」

「那就好,那可就好了啊。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听着万中华和苏梅「庆祝」的声音,葛仲暗暗攥紧了拳头,一定要在离开这个家之前发现点端倪。他瞅准最后的时间,再次四顾起来,不放过这家人以及这间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

有什么银晃晃的碎光闯进了葛仲的瞳孔,逆着光源的方向,他将餐桌上一只不锈钢的茶缸收在眼底。

茶缸的把儿以前掉下来过,是重新焊好又打磨干净的。事实上,从他鹰巡开始之时,就在这间老房子里发现过很多经过修缮的小物件——

摆在电视柜上的那个小座钟,拧发条用的旋钮。

厨房里那把断了柄的漏勺。

以及那把靠在门边的拖把,把柄是金属的,把头曾经掉下来过,也焊上打磨了。

很多人家里都有一个动手能力强的老父亲,喜欢做些手工活,修理些小家电。就算是葛大军——已经是很不着家的那种性格了——没事也喜欢在他和他妈使用的各种杯子牙刷上用胶布贴上写有各自名字的纸片。

万中华之所以引起葛仲兴趣,是因为他打磨的手法——区别于业余的小打小闹,万中华是用砂纸绕着圈细细打磨的,手法之精湛,以至于打磨完后的金属表面,留下的痕迹是精确到毫厘的一个个完整的圈,与现如今许多电子产品做的金属拉丝工艺有的一拼,能做如此打磨的,一是要有这个习惯,二是要有这个技术。符合这样条件的人,应该很少。——吕向阳死亡现场那根链条,也是采用的这种打磨方式。

「嗒嗒。」

这是葛仲嘴里的舌头卷起来迅速刮擦上口腔壁发出的声音,他在思索、疑惑,以及激动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发出这样的声音,好像真相来临时的前奏。

葛仲二话没说,走到万中华跟前,抓住他的手。在手心里,他发现了常年握持工具留下的老茧,以及一个最近才起来又被挑破的水疱。

「嗒嗒。」

做父亲的,可以以事后服毒的方式为儿子做伪证,掩盖儿子的动机,当然也可以在儿子去清吧的同时,替儿子去杀人。

「叔叔,你 6 月 5 号晚上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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